切尔诺贝利的回忆:核灾难口述史 新华社斯德哥尔摩10月8日电(记者和苗)瑞典文学院8日宣布,将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白俄罗斯女作家斯韦特兰娜·阿列克西耶维奇。
瑞典文学院常任秘书萨拉·达尼乌斯当天中午在瑞典文学院会议厅宣布获奖者姓名。阿列克西耶维奇1948年5月31日出生在乌克兰,父亲是白俄罗斯人,母亲是乌克兰人。她现居白俄罗斯,主要代表作品有《切尔诺贝利的回忆:核灾难口述史》等。
中新网10月8日电
据诺贝尔奖官方网站消息,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于瑞典当地时间8日揭晓,获奖者为白俄罗斯作家、记者斯维特兰娜•阿列克谢耶维奇。颁奖词为:她的复调书写,是对我们时代的苦难和勇气的纪念。 948年出生的阿列克谢耶维奇,毕业于明斯克大学新闻学系。她用与当事人访谈的方式写作纪实文学,记录了二次世界大战、阿富汗战争、苏联解体、切尔诺贝利事故等人类历史上重大的事件。
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已在19国出版,在中国出版的著作有《切尔诺贝利的回忆:核灾难口述史》、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关于死亡还是爱情:来自切尔诺贝利的声音》、《锌皮娃娃兵》等。本月,她的两部作品《我是女兵,也是女人》和《我还是想你,妈妈》出版。
阿列克谢耶维奇作品曾多次获奖,包括1998年德国莱比锡图书奖、1999年法国国家电台“世界见证人”奖、2006年美国国家书评人奖、2013年德国出版商与书商协会和平奖等,去年,她还获颁法国艺术和文学骑士勋章。
德国出版商与书商协会为其授奖时曾称:“她自己创造了一个将在全世界得到回响的文学门类,必将掀起证人与证词涌现的浪潮”。瑞典资深专栏作家梅•斯文森也曾公开表示,“她早应该得诺贝尔文学奖了”。
颁奖词: 她的复调书写,是对我们时代的苦难和勇气的纪念。
作品节选:
切尔诺贝利的回忆:核灾难口述史 (前言)
一个孤独的声音
我们是空气,我们不是土地……——M. 马马尔达什维利
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——死亡、爱?或者,这二者之间本无区别?我到底该说哪一个呢?
当时,我们新婚燕尔。即便是去商店,我们也会手牵着手一同前往。我会对他说:“我爱你。”可是,在当时,我并不知道我对他的爱有多深。我不知道……我们住在他工作的消防站的宿舍楼里。我们家在二楼。住在同一层楼的还有其他三对年轻的夫妻,我们四家共用一个厨房。消防卡车就停在我们楼下。红色的消防车。他是一名消防员。对于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,我一直都了如指掌——我很清楚他在哪儿,他现在怎么样。
一天晚上,我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。我下床走到窗边,向外面望去。他看到了我:“关上窗户,回床上去睡觉。反应堆着火了。我很快就回来。”
核电站的屋顶上铺着一层沥青,浓烟就来自于燃烧的沥青。后来,他说走在那上面就像是走在熔化的柏油上。他们用尽一切办法,试图扑灭大火。他们用自己的脚去踩踏那些燃烧的石墨……他们当时并没有穿帆布制服。他们穿着体恤和衬衣冲进了火场。没有人告诉他们需要注意什么。火灾发生,作为消防员,他们应召救火,这就是事情的全部。
4点、5点、6点,按照原计划,我们本该在6点的时候出发,去他父母家种土豆。从普里皮亚季到他父母生活的斯佩利兹耶有40公里的路程。耕地、播种——这是他最喜欢的工作。他的母亲总是对我说,他们是多么不希望他搬到城市里去生活,他们甚至还为他建造了一座新房子。后来,他应征入伍,在莫斯科的消防连队里服役,当他退役后,他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消防员。除此以外,他别无他求!(沉默。)
有时候,我好像会听到他的声音,那声音栩栩如生,听上去就像他在我的耳边轻声呼唤我。即便是照片也无法令我产生这种感觉。可是,他从来都不曾要求过我什么……即使是在梦中也一样。一直都是我在呼唤他,要求他。
7点,7点时,我被告知他在医院里。我闻讯立刻跑到医院,可是警察已经将医院团团围住,不准任何人进入,除了救护车。我听见那些警察冲着人群大叫道:救护车有辐射,大家离远一点!医院门口已经围了很多人,我并不是唯一一个赶往那里的伤者家属,那天晚上在核电站工作的所有男人的妻子都已经赶到了医院。我开始四处寻找我的一位朋友,她是这家医院的医生。当她从一辆救护车上跳下来之后,我立刻冲上去,一把抓住了她的白大褂:“让我进去!”“不行,我办不到。他的情况不好,所有人都一样。”我死死地抓住她:“让我看看他就行!”“好吧,”她说,“跟我来。你只有15分钟的时间,最多20分钟。”
我看到他了。他全身水肿,皮肤胀得十分厉害。我几乎都看不到他的眼睛。
早晨10点,摄影师希谢诺克死了。他是事故发生后第一个死亡的伤者。我们得知,还有一个人被压在了爆炸的废墟下——瓦列里?霍捷姆楚科。他们根本无法到达他被掩埋的地点。于是,他们就把他埋在了混凝土下。当时,我们谁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只是第一批走向死亡的人。
我说:“瓦斯亚,我该怎么做?”“离开这里!快走。你还要照顾我们的孩子。”可是,我怎么能够丢下他不管呢?他对我说:“快走!离开这儿!照顾好孩子。”“首先,我需要为你找一些牛奶,然后我们再决定该怎么做。”这时,我的朋友坦尼娅?基贝诺克跑进了病房——她的丈夫也在这间病房里。和她一同进来的还有她的父亲,他有一辆车。我们随即上了他的车,开到最近的村庄,弄到了一些牛奶。村庄距离市区大约3公里。我们买了许多3升装的牛奶,如此一来,所有人就都能喝到足够多的牛奶了。可是,他们刚一喝下牛奶就立刻呕吐不止。与此同时,他们还时不时地陷入昏迷状态,医生给所有人都做了静脉注射。医生一遍又一遍地对他们说,燃烧的气体有毒,他们全都中毒了。至今为止,还没有任何人提到过“核辐射”。市区里到处都是军用汽车,军队封锁了所有的道路。电车和火车都停止了运行。士兵们用一种白色的粉末清洗街道。目睹此情此景,我开始为明天如何出城买新鲜的牛奶而担忧。直到这时,我都没有听到有任何人谈论任何有关核辐射的话题。整个城市里,只有军队里的人带着防毒面具。人们继续像往常一样,从商店里买面包,然后把买来的面包装在敞口的大袋子里。人们继续吃着装在盘子里的杯形蛋糕。
那天晚上,我没能进入医院。医院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。我站在他病房的窗户下,他走到窗边,大声地对我说话。那情景简直令人悲恸欲绝!人群中有人听到了他的呼喊——当天晚上,他们就会被送到莫斯科去。所有伤者的妻子立刻组成了一支队伍。我们决定要和他们一同前往莫斯科。让我们和我们的丈夫在一起!你们没有权力分开我们!我们手握着拳头大声呼喊,同时用力地敲医院的大门。士兵——当时医院里已经由士兵把守——他们将我们的队伍冲散。没过多久,一名医生从医院里走出来,对大家说:是的,他们将会被飞机送往莫斯科,但是我们需要给他们带一些换洗衣物。他们之前在核电站工作时所穿着的衣服已经全都烧坏了。当时,城市里的巴士已经停运,于是,我们这群女人就在街道上飞奔,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,收拾衣物。可是,当我们带着他们的行李包重新跑回医院的时候,飞机已经飞走了。他们欺骗了我们,只有如此,我们才不会一直围在医院四周喊叫和哭泣。
夜幕降临了。街道的一侧停着许多巴士,数百辆巴士——这些巴士都是准备用来疏散城中居民的,街道的另一侧则停满了消防车。他们都来了。所有街道上都覆盖着一层白色的泡沫。我们踩着泡沫往前走,一边走,一边流着眼泪咒骂他们。城里的电台反复地播放他们的通知:在接下来的三至五天里,城里的市民可能会被疏散到其他地方,在此期间,大家可能会暂时在树林的帐篷里生活几天,所以请大家带上保暖的衣物。听到这一消息,人们甚至有些喜出望外——全城野营!届时,我们还将会过一个别开生面的五一劳动节。人们准备好了烧烤的用具和食物,很多人还带上了自己的吉他、收音机。大家的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的笑容,只有那些当晚在核电站工作的工人的妻子们在哭泣。
我已经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如何赶到了父母所在的村庄,那情景就像是我一觉醒来,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妈妈:“妈妈,瓦斯雅现在在莫斯科。他们用一架特殊的飞机把他接走了!”不过,最后我们还是按照原计划开始播种土豆。(一个星期后,生活在这个村庄的人们也被撤离了。)当时,谁也不知道会这样!天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!那一天的晚些时候,我开始呕吐。当时,我已经怀有六个月的身孕。我觉得很不舒服。那天晚上,我梦到他在睡梦中大声呼唤我:“柳西娅!柳西娅!”可是,在他死后,我再也没有梦到过他呼唤我的名字。一次也不曾有过。(说到这儿,她的眼泪流了下来。)早晨,我醒来后就一直在想:我必须去莫斯科。我一个人去。我的母亲哭着对我说:“你要去哪里?你怎么去?”于是,我拉上父亲和我一同前往。临走前,爸爸去了一趟银行,把他们所有的钱都取了出来。工作状态。不过,那里已经再也没有人居住。这里的人都患有很严重的疾病,有的甚至已经残疾,但是他们并没有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。他们只要一想到反应堆会被关闭就会心生恐惧。除了核电站,还有谁会需要像他们这样的人呢?死亡常常会降临在这些人身上,有时候,死亡就发生在一瞬间。他们就那么倒下了——有的人刚刚还在走路,转眼问就倒下了,睡着了,然后再也没有醒过来。有的人带着花去探望自己的护士,在路上,他的心脏就突然停止了跳动。他们死了,但是从来没有人真正地询问过我们这一切。没有人问我们究竟是怎么走过来的,也没有人问我们看到了什么。没有人愿意倾听死亡,倾听那些令他们感到心惊胆战的事情。
但是,我要和你谈一谈爱,谈一谈我的爱人……
柳德米拉·伊格纳坚科
罹难的消防员瓦西里·伊格纳坚科的妻子
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旅途中的情景,就好像这段回忆从未在我的记忆中存在过一样。到达莫斯科以后,我们拉住在路上见到的第一名警察,问他,他们把切尔诺贝利的消防员送到什么地方去了?他立刻把地址告诉了我们。这不禁让我们惊讶万分,因为在此之前,所有人都言之凿凿地威吓我们说,这属于最高机密。“第六医院,就在地铁站斯库金斯卡亚站。”
那是一所治疗特殊疾病的医院——专攻放射医学,必须凭通行证进入。我给了看门的那个女人一些钱,她这才说:“进去吧。”接着,我不得不挨个地哀求其他人。最后,我终于坐在了放射学科管理者——安吉莉娜·瓦西列芙娜·古斯科娃——的办公室里。但是在当时,我并不知道这一切,也不知道她是谁;我就像一名失忆症患者,什么都想不起来了。我只知道我必须要见到她。她一见到我立刻就问道:“你们有孩子吗?”
我应该怎么对她说呢?我已经意识到自己必须隐藏我已经怀孕的事实。他们不会让我见他!幸好我很瘦,没想到瘦也是一件好事。从外形上,其他人几乎看不出我和普通人有何区别。
“有。”我说。
“有几个?”
我暗自思忖,我得告诉她我有两个孩子。如果我说只有一个孩子,她一定不会让我进去。
“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。”
“既然如此,你们也不再需要第三个孩子了。好吧,听着:他的中枢神经系统已经彻底瘫痪,他的大脑也已经完全被破坏了。”
好吧,我心想,那就是说他会有一些烦躁不安。
“还有,你记住:如果你哭,我立刻就会把你赶出去。你不能抱他,也不能亲他,甚至不能距离他太近。你有半个小时的时间。”
可是这个时候,我早已打定主意,绝不离开这里。假如我离开,那也一定是和他一起离开。我发誓!我走了进去,他们正坐在床上打牌,时不时发出一阵哄笑。
“瓦斯亚!”见到他们,我立刻冲着他大叫起来。
他转过身: “噢,好吧,我不玩了!没想到她竟然找到了这里!”
出现在我眼前的他看上去十分滑稽。他一向都穿52号的衣服,但是此刻他身上却穿着一件48号的睡衣。袖子和裤子都短了一大截。不过,他的脸已经不肿了。面部表情看起来也自然了很多。
我说:“你打得怎么样啊?”
他想冲上来拥抱我。
医生制止了他:“坐下,坐下,”她说道,“这里不准拥抱。”
我们听了,立刻哈哈大笑起来,就像听到了一个好笑的笑话。接着,所有人都从其他病房里赶了过来,所有从普里皮亚季来的人都到齐了,总共28个人。发生了什么事情?现在,城里的情况如何?我告诉他们,那些人已经开始疏散城里的居民,在三到五天的时间里,城市里所有的居民就都会被撤离到其他地方去。他们听了,一句话也没说,过了一会儿,其中的一个女伤员——在转移到莫斯科的伤者中,有两名女性——开始呜呜地哭了起来。事故发生时,她正在核电站里值班。
“噢,天啊!我的孩子们还在那里。他们怎么样了?”
我想和他单独待一会儿,哪怕只有一分钟也好。其他人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这一想法,他们编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,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病房,去了隔壁的大厅。当他们离开后,我终于拥抱和亲吻了他,但是,他很快就闪到了一边。
“这样做太愚蠢了。”我一边说,一边挡开了他递过来的椅子,“你看到爆炸了吗?你看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吗?你们是第一批赶到事故现场的人。”
当时,人们都这样说,他们也全都是这样认为的。
第二天,他们被限令只能待在各自的房间里,躺在床上,不准站在走廊上,也不准与他人交谈。于是,他们就用自己的指关节敲打墙面,嗒、嗒嗒,嗒嗒、嗒。医生解释说,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每个人身体的耐受性各不相同,所以每个人在接受核辐射后的反应都不一样。医生们甚至还测量了他们病房墙壁的辐射强度。所有的墙壁都接受了测量,包括天花板和地板在内。原本住在他们楼上和楼下的病人都被转移到了其他病房。他们成为了那栋太楼里唯一的病人。
我在莫斯科的朋友家住了三天。朋友不断地对我说:你需要什么就拿什么,水壶、盘子,尽管拿去。我为住在医院里的六个大男孩——他们都是消防员——做了六人份的火鸡汤。他们和他被排在了同一个小组,那天晚上正好轮到他们的小组值班。他们分别是:巴舒克、基贝诺克、提特诺克、普拉维科和提斯库拉。我给他们买了一些牙膏和牙刷,医院里根本就没为他们准备这些洗漱用品。我还给他们买了些小毛巾。现在回想起来,我不禁为朋友当时的表现感到吃惊:他们都很害怕,这是理所当然的,他们怎么可能会不害怕呢?毕竟外面已经有一些风言风语了,可是他们仍然不断地对我说:你需要什么就拿,尽管拿!他现在怎么样了?他们那些人呢?他们能活下去吗?一定要活着!(说到这儿,她陷入了沉默。)那时候,我遇到了许多好人,现在,有很多人我都已经想不起来了。我记得有一位年长的老太太,她是一名看门人,她曾经对我说:“这个世界上有一些疾病是无法治愈的。你必须在他们身边,照顾他们。”
每天一大早,我都会赶往市场,然后再去我朋友家,在那里给他们做汤。我必须把所有的食材都磨碎,碾碎,压成粉。他们中的一个人说:“给我带点苹果汁来喝吧。”于是第二天,我就带着六个半升的装满苹果汁的瓶子赶到了医院。我准备的食物永远都是六份。早晨,我火急火燎地赶往医院,然后在那儿一直待到晚上。太阳下山后,我再横穿整座城市,回到位于城市另一边的住处。我不知道如此下去自己还能坚持多长时间。三天后,院方通知我,我晚上可以住在医生的宿舍里,而宿舍就在医院的大院里。上帝啊,这真是太好了!
“可是,宿舍里没有厨房。我怎么做饭呢?”
“你再也不需要做饭了。他们已经无法消化食物。”
他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——每天,出现在我眼前的都是一个全新的人。之前的烧伤开始逐渐显现出来,伤口首先出现在他的嘴里,接着是他的舌头、脸颊——最开始,那些伤口还十分细小,但是很快就迅速扩大、蔓延。伤口处开始变得层层叠叠——看上去就像一层层白色的薄膜……他脸上……和身上的皮肤也……蓝色……红色……灰褐色。看着他,我的心都碎了!我根本无法用语言描述出当时的情景,也无法用文字把它们写下来!那情景只会令你感到生不如死!唯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