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清灵 发表于 2015-4-17 11:53:54

叶嘉莹:诗词中有生生不息的力量

   

叶嘉莹:诗词中有生生不息的力量
——摘自:腾讯儒学礼乐文华   中国作家网   作者/李晓晨
今年1月,91岁的叶嘉莹入选“2014年中华文化人物”。颁奖仪式上,主持人这样阐释了她的入选理由:“相对于文载道、诗言志,她发现并提出词的弱德之美。而她本人,她的文雅、博学与诲人不倦的长者之风,却让她成就了令人敬仰的、崇高的师德。”弱德之美,是叶嘉莹研习中国小词的重要发现,并将其视为词的最基本的美感特质,而这一词也可以看作是她的写照——即便身处压力、历经波折,也总存有对理想和品格的持守。写诗、治学、授业,叶嘉莹始终与诗词相伴,虽至鲐背之年,仍奔波各地,希望以一己之力启悟更多徘徊在诗词妙境之外的人。她是深悟诗词之美好、高洁的,因此愿意给那些“来敲门的人”打开一扇门,把不懂诗的人接引到里面来。她说,“你干渴的时候给你一杯水,喝完就没有了,要学会自己从井里打水喝才可以”,这就是“授之以鱼”不如“授之以渔”吧。

谈诗忆往,这辈子的点点滴滴在叶嘉莹那里都有着清晰印记,与之相映成趣的是留在生命各处的诗、词、曲和赋、比、兴。这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她会说“回想我平生走过的道路,是中国古典诗词伴随了我的一生”,“我只不过是一直以诚实和认真的态度,在古典诗词的教研道路上不断辛勤工作着的一个诗词爱好者而已。诗词的研读并不是我追求的目标,而是支持我走过忧患的一种力量”。叶嘉莹不喜别人称呼她“大家”,自觉做个空空洞洞的“大家”没什么意思,还不如多谈些诗词更有价值,关于这一点,她写于上世纪70年代末的诗句恰可印证:“书生报国成何计,难忘诗骚李杜魂。白昼谈诗夜讲词,诸生与我共成痴。”

诗词会给人以滋养和支撑

叶嘉莹以“迦陵”为号,一生写诗、说诗、教诗,她讲诗论词从一字一韵入手,然后不断延伸开去,诗与人、自然、世界浑然一体。在她看来,真正伟大的诗人是用生命来写作诗篇的,讲诗者要做的,正是透过诗人的作品使这些生命心魂得到再生。而在这个过程中,作者与读者、听者与讲者都能体会到一种生生不息的力量。这种力量能够给予一个人精神滋养和支撑,似暗夜里的长明灯可以驱散黑暗、温暖人心。

在叶嘉莹位于天津的家中,我看到她正在修改一沓文稿——《我心中的诗词家国》,这是2011年她在清华大学一次演讲的稿件,其中引用了十几岁时写下的一首《咏莲》诗:“植本出蓬瀛,淤泥不染清。如来原是幻,何以度苍生。”读完,她笑了笑说:“我现在90多岁了,回头看那时候的诗,也觉得奇怪,怎么会说那样的话呢?”也是,深闺中的少女每日看花开叶落,竟写下这样深涩之句,小小年纪思虑深广,16岁就老想着“度苍生”。叶嘉莹说,这可能与自己一直处于生离死别和战乱动荡中有关。生于军阀混战的年代,后来卢沟桥事变爆发,生活在沦陷区,母亲早逝,父亲8年杳无音信。见多了世间的悲哀困苦,也体会到人的无力和坚韧,她在古典诗词那里获得了强大力量。即便今天连自己都不解《咏莲》中何以有那样复杂的想法,但以诗词度人确实成为她一生的事业。“我只是想为世人、为这个苦难的世界做一些事情。我能做什么呢?既然喜欢诗词,又不怎么关心也不懂得现实、世俗的东西,还是把诗人们的胸怀、襟抱、感情、意志讲给大家听,让人知道古典诗词里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。”

她逐字逐句讲解《咏莲》,大概她也把这首诗看作自己最初的明志吧。因生于阴历六月,故取小名为荷,因为在中国传统文化里代表六月的花是荷花,这也使她对荷花、莲花生出许多情意和联想。她念一句,讲一句,“植本出蓬瀛”,这句是说莲花从水中长出来,就好像传说中的海上仙山,蓬瀛就是蓬莱仙山。“淤泥不染清”,意思是虽然根茎有泥土,但无论荷花还是荷叶都不受尘世间污秽沾染。“如来原是幻,何以度苍生”,这两句是有典故的,佛经上说佛祖身上有千千万万个毛孔,其中每个毛孔都会生出一朵莲花,这莲花能度世人。不过,到底能不能成佛、佛是不是有,都不可知,既然如来都是虚幻的,那怎样才能解救世人呢?顿了顿,她接着说,“我选择了教书,一辈子都没停过,这70多年来从没休过一天假,而且都是同时教很多学校。大学刚毕业在北京同时教三个中学,后来到台湾教三所大学,在北美不管是在密歇根大学、哈佛大学还是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,我除了教自己的课,每年暑假都到各个地方去讲诗词,一直到现在也还在讲。”叶嘉莹从教时间之长、地域之广、受众层次之多,确实令人肃然起敬。受众不分专业背景、年龄、地区,在她看来,有教无类,“只要你来敲门,我就给你开门”。

诗词是诗人生命的感发和融入

叶嘉莹少时写诗,多兴之所至,比如这首《秋蝶》:“几度惊飞欲起难,晚风翻怯舞单衣。三秋一觉庄生梦,满地新霜月乍寒。”看到秋天花池里的蝴蝶几乎要僵死,便有了这感悟——生命行将消失,一切终归于空无。她说,小时候写诗不怎么懂修辞炼句,大多是凭直觉写出来,是一种自然的感发。后来她受教于顾随先生,对诗词开始有了更理性的认知。“小时候写诗很直接,后来跟顾先生学诗,他讲诗讲得很好,能让我体会到诗中的含义跟境界,也就是比字句更深刻更高远的一面。理解的多了,也可以提升自己的创作。”顾随对叶嘉莹影响颇深,不管她之后身在何处,如何漂泊辗转,都不曾扔下整整8大本听课笔记。1986年,这8本笔记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,一部《顾随文集》终有机会与读者见面。

顾随写诗、讲诗重感发而不拘泥于死板的解释说明,强调诗歌美感本身,还常常把作诗与做人相提并论,他认为,诗的主要作用在于使人感动,写诗的人首先要有推己及人与推己及物的感情。

在耳濡目染中,叶嘉莹在诗词曲的创作、评析方面迸发出更加热烈的才情,老师对诗词的体悟也渐渐融入了她的诗词审美之中。她常说,古典诗词是生命的感发与融入,伟大诗人是用自己的生活来实践自己诗篇的,在那些诗篇中蓄积了古代伟大诗人所有心灵、智能、品格、襟抱和修养。因此,她第一篇研究诗词之作是《说静安词〈浣溪沙〉一首》。彼时,32岁的叶嘉莹有着与王国维相似的心境,所遭遇的种种不幸和挫折让她常有“开时不与人看,如何一霎蒙蒙坠”之感,所以她说“不得于心者,固不能笔之于手”,如果不是真有感受、有理解,是不会把它写出来的,无论讲诗词还是写论文都要从自己的感受、体会出发。诗词之美是声音、韵律、意义合而为一的,各部分相融相生才能有意境。这个道理不难懂,但随着语言的演变、尤其是汉语普通话的推广,诗词原本的声音、韵律和节奏逐渐变得陌生。

因此,叶嘉莹一直都很重视诗词吟诵:“诗是有节奏有韵律的,学诗词先要明白入声字,读古诗就要把入声读出来,因为那是诗词美感的一部分。诗歌之美不只是意义之美,还有声音之美,不读出入声来诗的韵律就消失了,它本应该有的一部分美感也就消失了。”她吟诵起相传为李白所作的《忆秦娥》:“箫声咽,秦娥梦断秦楼月。秦楼月,年年柳色,灞陵伤别。乐游原上清秋节,咸阳古道音尘绝。音尘绝,西风残照,汉家陵阙。”这样的吟诵好似一首曲,轻重缓急,错落有致,听者也似见到了词之意境。

在《中华好诗词》舞台上、在各类讲座里、在高校讲席中,叶嘉莹就这样一次次吟诵出那些句子,让听众领悟到古典诗词之美。尽管我曾在视频里多次看过她的吟诵,但当她端坐在我面前,抑扬顿挫念出《忆秦娥》时,我还是有些恍惚了,觉得她一举手一投足都似从唐朝穿越而来,带着盛世余晖的怅惘和美好。记得席慕蓉在写到叶嘉莹时说:“当时的我,只觉得台上的叶老师是一个发光体,好像她的人和她的话语都已经合而为一。不过,我也知道,叶老师在台上的光辉,并不是讲堂里的灯光可以营造出来的,而是她顾盼之间那种自在与从容,仿佛整个生命都在诗词之中涵泳。”人们常说,人生如戏,在叶嘉莹这里,恐怕应该说人生是诗了,后来她在研究杜甫、温庭筠等人的诗词时也总是强调,如果是真正有生命的,有感发、有感情的,用雅也可以,用俗也可以,“如果自己没有境界、没有真正的感受,你就是堆砌成语典故,那也是没有生命的”。

文化传统的传承要靠下一代青年

91年来,叶嘉莹辗转于大陆、台湾以及北美。这种漂泊大多是生活所迫的无奈之举,可却让她打开了各种不一样的视野:既有扎实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,也谙熟西方文艺理论,经历过台湾以西方文学理论研究中国文学为好的时期。在“中”与“西”之间,她意识到文化传承的重要性,对中西方文学理论产生了更科学严谨的思考。她认为,西方文学理论不是不可以用,可是使用的时候至少要对中国自己的东西有相当了解;如果你对自己的东西都不了解,就去用人家的东西,往往就把中国旧诗给扭曲了。从这时起,叶嘉莹的研究方向发生了转变。她对祖国文化传承的责任开始觉醒。

如叶嘉莹所言,到了海外以后她开始有对文化传承的醒觉和责任,既然从长辈、老师那里接受了文化传统,到这一代如果没有传下去,是令人愧疚的。“一个人生命的传承是靠子女,而文化传统的传承是靠下一代青年学生,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传承。”在一篇文章里她写道,在中国的诗词中,确实存在一条绵延不已的感发之生命的长流。我们一定要有青少年的不断加入,来一同沐泳和享受这条活泼的生命之流,才能使这条生命之流永不枯竭。一个人的生命总有走完的一天,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命脉要依靠年轻一代继续传承。

所以,叶嘉莹最终选择回到大陆,在南开大学与志同道合者一起创建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,每天所为都是与诗词有关之事。谈到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创新,她特别不喜欢说空洞的提倡,认为弘扬传统文化先要传承才能谈创新,“连传承都没有传承,还谈什么创新?许多人根本就没进去,又能拿出什么东西来呢?”她觉得,传承传统文化不是靠提倡、靠写点文章就可以,而要真正去实践。这实践主要在老师,她说,如果一个老师对诗词有深刻、高远的体会,就会讲出深刻高远的境界。“所以师资非常重要,我们现在就是缺少高水平师资。你可以回想一下,当年读书时有哪个老师给了你很大启发,讲的哪首诗词让你至今印象深刻?你们这一代人在大学又接受了什么样的教育?现在许多中文系学生不再大量阅读文学作品,而只是通过学习文学史了解一个简单粗浅的概念和框架,没有进入到文学里面去,都是一些漂在外面的、非常简单的印象和概念。”她觉得,老师体会得多,讲得就丰富;老师没有体会,就讲不出什么东西来。

这就是叶嘉莹总说起的,教师是她最看重的身份,也是投注时间、精力最多的。她写诗、词、曲,从来没想过将来一定要做个诗人,要写多少诗,她写的那些诗都是自己跑出来的;她研究诗词,也不介怀一定要在学问上有什么成就,跟别人比个高低,有了想法、心得、感受就写下来,目的是让那些还没进入诗词门庭的人看了能解其中之妙。如今,她依然在带各种学生,研究生里很多人旧诗词写得很好,她也给幼儿园小朋友讲诗词,各有各的讲法,每当有人同她聊起诗词,她从不敷衍,或春风化雨,或当头棒喝,只是期待可以真正对讨教者有所启悟。她说,诗歌的价值在于精神和文化方面,这不是由眼前现实物欲得失所能够衡量的。大家能够喜欢“旧学”当然是好事情,不过就是不要太粗俗浮浅。

叶嘉莹并不厚古薄今,她也读新诗,对朦胧诗和现代派诗歌都有关注,“新诗里有好也有坏,旧诗里也有好有坏,新诗里好的和旧诗一样,都不多”。她提起许多年前读到的朦胧诗,舒婷、顾城的诗都还可以,台湾诗人周梦蝶、哑弦、洛夫、余光中的诗都读过一些,“我还给台湾新诗人写过序言,我同样也欣赏新诗。好坏不在新旧,在诗的本身是好还是坏。”她极重视语言,认为语言文字本身有一种潜在能力,是藏在语言文字本身之中的。关于这一点,她认为西方的符号学和中国传统文论是有暗合的,“语言和思想是相联系的,没有高尚的思想,怎么能有高尚的语言呢?”

采访就要结束时,我问叶先生是不是能跟她合影。她自是应允,但还是说了句:“每个来我这里的朋友最后都记得跟我合影,但就是不知道我说过的话人们又能记得多少呢?”我想,她大概是有几分担心,又愿意再做些提醒吧,老人家真是把诗词融入了生命。不远处的墙上,挂着一幅荷花图,与题有“迦陵”的匾额互为参照,成为主人的自况。即便深处乱世浮沉也不蔓不枝、香远益清,漂泊流离却仍不辞劳苦讲述古典诗词,希望以诗词度人化人。我想,这种境界当是大境界吧,想起叶先生曾在某个场合说起过,《论语》对她一生有特别的影响,其中有一句话深感可以终身行之:“不怨天,不尤人,下学而上达,知我者其天乎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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